張讀行〈你走過的阿里山〉

夏之前:你走過的我到不了
三月的某一天的下午三點十三分,我遇到了平行世界的自己。

那個自己和我面面相覷了起來,彷彿多年不見的老友。然後我聽見了雨的聲音,是山上的雨聲。另外一個我留了平頭,穿著我原來不會選購的白襯衫,向我問好。他說:
「你滿意,你所走的這條路嗎?」他平舖直述說著,沒有參雜任何一絲諷刺或弦外之音。
我向他問起後來在阿里山拍片發生的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 他說,這齣戲把秋天作為第一季,一路拍到夏季,你參與到了冬春二季、離開,我則留下來把最後缺了一角的故事填補完,拼起來最後一塊圖像。「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最後完成的故事會是什麼樣子了」他這樣說,仍然不帶表情,卻有一種譴責的意味,意思是你竟然逃跑了,把命運留給另一邊的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 我告訴他,我也過得不輕鬆,每天早晨起來學習數學,寫程式,下午開始工作,傍晚休息,飯後繼續忙到十一點。「沒有一條路,是真正輕鬆的。」另一個我聽到這些,臉部的線條就柔軟許多。

        你還記得那個沒有啟動的台車嗎?他問。啊,我想起來了,你說的是工人載運木材用的台車吧?正是。我們抵達阿里山的時候,雨前幾天才下過,天氣變化莫測的阿里山,就這麼給了大晴天。他說,那天他和導演、攝影師團隊跟那次的演員搭上了台車,那台車就這樣一路在山里轟隆晃動到森林深處。在那個石階步道上,又多了一些腳印,我總是覺得在那個林子裡,一定躲著什麼神靈,可能平時就以小孩的外貌四處在遊樂區裡玩耍,或許,也被我們拍進影片也說不定。

        劇本也改變了,他說。後來接手我的同事所寫的劇本,裡頭又多了小男孩的角色。「但你,也就是我,我們喜歡一個人孤獨的探索,那也符合我的個性,所以,在這裡的女孩子,自始自終,她都是一個人。」於我看到了在故事裡重新出發的身影,女孩獨自在阿里山上遇見了繡球花、射干菖蒲、毛地黃,然後走上水山巨木,嘗試聆聽千年神木沉默的回音。

我問他,你又去了哪些地方呢?他笑而不答。

秋:回到記憶的車廂

過了幾周,這一次他沒有來到我的面前,而是冒出一信。那封信勾起了我一些回憶,但說起來並不是那麼愉快。在信裡,他的字跡顯得工整,和我對他的映像不大相同,要說是變了一個人嘛,還真有一些陌生,但總之,他這樣寫:
「你好嗎?
我今天也搭了蒸汽小火車,補拍一些重要畫面,時間還早,但片子已經在收尾了。我們都沒有真正在秋天來過阿里山,但沒關係,我們可以跟隨攝影師剛剪出來的秋季篇走進那當下的森林。季節好像就是這樣,像一個車廂裡開了四扇窗,每一次從窗望出去再轉頭,人們的姿勢有些變化。有時候看見的是人們興奮指著窗外的景色,有些則是露出盯著窗外,透露些許疲憊。列車扣隆扣隆穩定前進,有時轉彎,檜木車廂裡,Hinoki的香味撲鼻,人們笑談間,小火車已經開到沼平車站。時間就是一種難以量化的感覺,在你還沒發覺時,新的時間已經向你招手,你只能驚呼:
我還有好多事情沒做啊!怎麼就這麼過了呢?
你也這麼覺得嗎?」

如果人到四十,能夠用一個個十年去思考人生的際遇,那即將三十的我,是用一次次的五年週期回望,這些回望並不困難。三十年的人生,從有記憶以來,這前三個五年,都是轉瞬而逝,後三個五年,從十五歲到三十歲這個時光,才是人真正成長的開始。如果每一個五年的記憶,是一節車廂,沿著檜木香的通道循去,我找到前一節車廂裡,那個迷惘的自己。

那節車廂,是小時候搭過的那種「普快」車廂,這種車廂沒有冷氣,甚至可以在行進的時候把頭伸出窗外。過去的自己巍巍顫顫坐在那裡頭。

二十五歲的時候,我想要功成名就,我想要自己能佔有一席之地,選擇和朋友創立了設計公司,然後每天從早晨到晚飯後那樣長時間的工作。在高壓的狀態下,和合夥的同事爭吵,回到空虛的租屋處面對滿屋子擁擠的孤獨,那不只是一個姿態而已,也是我二十幾歲年紀前五年的寫照。生活就像還沒迎來結實纍纍,卻已經疲累不堪,處處散發腐壞的氣息。

我和過去的自己握手,走回自己原來的車廂,檜木香味仍然撲鼻,同車有著穿著和服的日本人、中山裝的民國人、穿著族服鄒族人,還有許多不認識的歷史同行。那樣的我,已經被拋在腦後,但只有重新回顧自己那時候的狼狽樣子,才會知道任何選擇的價值吧。

從蒸氣小火車下車,走出沼平車站,在一旁的沼平公園,放著一台管口朝上,宛如大型管樂器的集材機,集材機用蒸氣發動,可以在空中運送木材,將木材集中在一個設施,叫做集材柱。集材柱通常是台灣杉製成,能承受在空中搬運木材的強大力道。

或許人的肉身就是那樣,承受時間和際遇的拉扯,無論再如何屹立不搖,我們不會永遠美麗,而是會像佇立一個世紀以來的集材柱,身體佈滿更多的裂痕,但或許我們也就這樣,變成一個堅毅的人吧。
冬:凍日,沒有遮蔽的日出
寒流來的時候,我在黑暗的室內只開了一盞檯燈,喜歡這樣隔絕外界的黑暗以及讓我專注的光,我在這盞光亮中用功。休息倒水時,我走到門口收信,看到了一張明信片,上頭是阿里山的雪景。霏霏白雪,冰雪佔據了姊妹潭的周遭。

2005年,然後,在將近十年後的2016年,阿里山終於又降下紛飛白雪。
在新聞得知訊息的那天,導演請了兩位攝影師驅車衝上了阿里山,他們姊妹潭一旁在階梯上堆了雪人。那一年三月,台中甚至出現了攝氏1度這樣的氣溫。我在台中沒有暖氣的租屋處裡,把所有門縫、窗縫都用毛巾塞住了,穿上羽絨衣,蓋上三件被子才能入睡。真是冷,冷得刺骨。

那一次拍片時,好不容易連絡上了一組法國家庭,一早我們到了郵局,孩子念著台詞,小小的臉白得像雪。賣咖啡的阿姨告訴我,阿里山一整年都是這麼冷。從一早到達園區,我們看著儀錶板上的數字一路往下跌落。

那一晚,在和式的第一招待所,我們忙碌著準備隔天拍片的流程、道具。同事彼此入眠後,我在拉門之後陷入了冥思。打開門會不會出現一位穿著和服的日本人,兇巴巴的對我怒罵?或者穿著軍服的國民黨軍?這些是不是我吃了安眠藥後的幻覺啊?

元旦前的阿里山,遊客蜂擁而入,為了搶到元旦時的拍攝位置,我們得要半夜四點起床,然後趕緊幫大家準備早餐。五點多,一行人出門,一組人馬先駕車往上;另一組人則搭上火車。孩子在半睡半醒間就這樣被爸媽拉上火車。半夜裡,在等火車的遊客們勇出一股興奮。火車開進深深的夜裡,地勢變化,我們走了一些路好不容易到了對高岳看臺。

擠在火車裡其實非常的不舒服。上一次有這樣的經驗是在福隆往台北的火車上。總是有種荒謬感,一群拒絕早起的人竟然能為了一個每天都能見的景色,勤勞地擠在這個車廂裡。

我已經不大記得那時演奏了什麼音樂。但記得很清楚了是,全身穿戴毛料,在人群中等待的氣氛,那種迫不及待,那種盼望。開始像一個預告,天空一角暈染成白色,然後漸漸地像吸飽光亮的紙張,光芒繪出了山稜的形狀,前方的芒草搖曳,太陽終於露出了額角,湛藍的天空舞台清晰起來。睡眼惺忪的人們也被光芒喚醒,世界的一隅面向恆星,萬物行光合作用,太陽沒有任何遮蔽地,被宇宙的手臂,高舉在我們的面前。

我們不就是為了這一個畫面而來嗎?

春:春暖花開,我該走了

雨後的清晨,他打來一通電話,問:「你們那邊起霧嗎?」我走出去看,家門口的道路霧茫茫的,就像第四次去阿里山時遇到的早晨。從先前同事接手了秋季的影片,我獨自寫完了冬季篇,再來又在工作的庸庸碌碌間完成了春季篇的腳本。這樣一份工作,我樂在其中,在那段日子裡,我又寫下許多份影片企劃和腳本。

第四次去阿里山之前,反覆打電話上山確認,好擔心一上山櫻花就謝光了,也拍不到櫻王。就這樣硬著頭皮,第一天,我又再次感受到阿里山的陰晴不定,好不容易有清楚的光線可以拍攝,不一會烏雲就遮蓋的天空的容顏。那兩天,所有的事物都籠罩在陰雨當中。拍攝團隊在雨中探訪慈雲寺,傍晚,頂著毛毛細雨拍起舟之橋的燈火。

那半年以來,總覺得心裡有個區塊不踏實。於是那時候,我心中的分歧就出現了,晚上我開始學習或多或少的程式語言或數學,中午在公司午休時,我練習做簡單的遊戲。沒有人知道我的想法,隨著重新造訪阿里山,這些淹沒在日常中的心思都清晰了起來,像從水裡撈起了一份不曾毀壞的文件。

拍攝仍進行中,在櫻王前女演員走位了好幾次,我和同事得努力幫攝影師擋人,空出能拍攝的短暫時間。然後,天又下起小雨,躲在派出所旁,先前未曾謀面的一葉蘭在牆緣點頭、微笑。整個劇組移動到一個需攀爬的陡坡旁,那正好是小火車經過的路徑。那陡坡像是每一次你在生活中對自己撒的小謊,像是:雖然工作上有些不愉快,但這是最適合你了、安穩還是最重要、現在的就是最好的了‧‧‧

攝影師奮力爬上去,跳到能拍攝的小平台上頭,如此艱辛,就為了一個畫面。你聽到小火車的聲音傳來,隆隆聲,以及安定的引擎聲響。在霧中,小火車的頭燈像發亮的眼睛照亮了霧濛濛的空間,我躍上去那段火車,沒有人看到這段。只有我自己,跳上火車的我,和留在原地的我對望。那一瞬間,我好像在樹林裡聽到了用日語細聲吟哦的《春之佐保姬》。

在那次回到台中後,四處也是陰雨綿綿。過幾日終於放晴。而後苦楝花開,白色花叢中有紫色點點,朋友送我一本教導如何整理的書籍,我開始收拾起租屋處的物品。空氣終於不再又冷又髒,五月份來了和我交接的新同事,我將阿里山的該要補拍的花卉整理成一個清單交給他。午休,所有人都補眠時,我打開辦公室裡的窗,春光有如韓德爾寫的詠嘆調,日光流淌了整個街道。春暖花開,我該走了。

夏之後:你到不了的我卻走過了
剛搬回鄉下那陣子,有時晚上睡不著,我走出門外,在夜裡提燈散路,走到溪畔,溪流暗處低迴,我不知道時間如何悄聲流過,不知道會通往什麼形狀的未來,不知道誰在前方等我,我不知道。

然後在夜路裡,我們又重逢了。他說剛從阿里山回來,簡直要把這輩子去阿里山的機會給用光了。他帶著我,穿過村子旁的一片密林。日月像沙漏一樣倒轉,晃眼過去,我們身在姊妹潭一旁的環潭棧道。透過微弱的月光,他將地圖攤開問我:「你想要走哪一條路呢?」

下一刻,毫無預警地,我們就站在高空,腳下沒有任何支撐物。我看見世界是一顆不完整的圓,時光飛逝,日月反覆交替。我看見大地鋪成,山脈隆起,樹木長成,不同色彩的林相舒展開來。我聽見,伐木工人在密林中吆喝,蒸汽機規律運轉,煤炭被鏟入火爐中燃燒,慈雲寺的尼姑敲著木魚,香林拱橋的溪水潺潺。

突然間,我不想理會任何人所預言的不祥,不想理會那些似是而非的忠告。我想像自己是在山林間獨自行走的帝雉,我啄食草籽、漿果、地衣;我在土地翻找螞蟻、蚯蚓、甲蟲,我不理會宿命。最後,我看見我自己。

他說,無論如何你都不會遲到,無論你打破了幾次誓言,你仍然在這裡。最終是,你走過的我到不了,你到不了的我卻走過了,這就是每個人的未竟之路,我的未竟之路。我終究是沒能成為另一個人。他說,這就是所謂的緣分。

走出記憶蟄伏的密林密林,在回家的路上,我向過去揮手道別。夏天又要離開了吧,但總覺得,好想念好想念,那些日子的阿里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