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詠崴〈琅希妞哥〉

那一趟去南投是為了領文學獎。頒獎典禮,邀請柬上的地點是南投市政府,很早的時間,原本打算自己查好客運班次就出發,但車班很少,時間兜不上,最後還是給父母載了一趟,住兩天一夜。
轎車奔馳在高速公路上,順暢、空蕩蕩的,中央山脈的雙手攬住整條綿延的路,往山坡駛去,空氣不特別清澈的艷陽天,陽光透過隔熱紙,把車內烘成密閉的氣味。避震器緩衝路面的窟窿,輕晃著令人昏沉沉,午睡的眉頭輕輕皺著,半夢半醒,我容易暈車,一路顢頇,一路晃悠晃悠。同樣的一家三口,同樣的公路旅行,從小到大重複過無數次的慣常,無數次出遊的記憶。
如常地父載著母與我出發。
計畫是先在埔里住一晚,順道旅遊。直到旅館下訂之後,父才懊悔地發現原來比起埔里,台中市甚至離南投市還要更近,繞遠了;還是上路,兩、三個鐘頭從南部緩緩開往南投的門口,國道支線,一路風景平板,高低起伏的山分佈了濃綠色的樹林,偶爾有林間空地,像是補丁。我無聲地在後座,能看到隔熱紙的反光,臉色是呆滯的,手裡亮著手機螢幕,交友軟體,食指規律地向下翻閱。
陌生的臉與身體悉數散佈在虛擬的世界,擺成矩陣,光影一樣掠過。轎車的時速很快,中央一桿桿綠色的護欄被拋甩,因為視覺暫留而散開的色彩,像霧。

這麼大年紀還被父母攜著,因而感到挫敗。兵單不來,畢業卻半年過去,無力營生、無能為力。和鄰居在電梯巧遇的時候,我提著中午的便當,說明近況,得到了許多不明說的惋惜。我像一個停滯在遊戲bug之間的玩家,背景是一片空白,沒有關卡、沒有陷阱。
22歲的一半耗費在居住家中,中午買便當、晚上同父母下班飲食,而所有空出來的時間用於閱讀和斷斷續續地寫。我曾認識的人們都往職場和軍隊前進了,如反向流星,很遠地亮,時有時無。而這巨大的孤獨成為遷怒的動機,也成為我打開APP,傳送出陌生訊息的手。
向陌生人無差別地丟一句,嗨嗨。有回應就會在通知列閃動,閃出鮮亮的圖示。
車到埔里已經是夜晚,小鎮很靜,公寓群沉默地醒著,路燈間隔遠。父在社區間繞找旅館住址的時候,他第一次回了我訊息。
他的頁面裡有兩張照片,皮膚木本植物般黝黑、細瘦、眼睛看鏡頭像鷹,短瀏海,尾端刺成尖銳的弧度,服貼平直的眉毛,耳環。第一張的背景是平常的巷弄,第二張在超商的騎樓下,機車旁邊。我回他回應的那一句你好。住哪裡?箭號送出,詞彙結成石輕輕拋擲,如許願池。
轎車停在旅店旁的空地,小鎮的夜色早熟,有蟲聲。聽母抱怨著價錢,旅店大廳有年歲的歐式風格,有鏡面與花,天花板相對矮。有涼意,我的外套鬆垮垮的,擒著舊的布行李箱,另一手是熱燙的手機。
再滑開交友軟體,沒有新回應。他的頁面沒有名字,年齡欄,19GPS距離,約100公里,自我介紹,大家好啊,我叫做琅希妞,大家叫我琅希妞哥,布農族跟阿美族混血喔,哈哈。
進房間,房間有兩張大床。旅店的暖燈光,米窗簾的皺摺積了陰影。父舉起手機相機打卡,母在床上小盹,一室很黏稠的無聲。我沒有轉開電視,從背包拿出行動充,連線之後,沉沉的電池閃小燈,閃著溫柔的眼睛。
新通知。我住阿里山ㄛ。他回覆。

之後的旅程分成兩段平行軸線,一邊在現實,一邊是APP訊息窗。就像那連著幾個月的生活,也幾乎分成兩線:白日生活,夜裡夢境。夢境幾乎是日日不斷的天花亂墜,伴隨每日甦醒的疲勞,真實活著反而更像休息。
真的假的?我回問。隨手清理還有一些其他的臉,傳來或回覆的訊息。但大多數的搭訕顯得拙劣,大多數的回應漫不經心。
晚餐在鎮上的牛肉火鍋。或許是埔里寥寥可數的幾間餐廳,坐滿了假日的在地人,蒸氣蒸蒸而上,蒸滿整個空間撩動人心的調味。
騙你幹嘛阿。琅希妞秒速回傳。還有笑著流淚的表情符號。
肉片是桃紅色的,在熱燙的湯汁裡漂浮,因為滾騰浮出細細的泡沫。肉片慢慢變成泥土的灰。我拍了張照片,傳給他。我說,晚餐。
我跟他說,我的家在南部,我是剛好來南投玩的。靠,南投很遠啊。他隨即說。阿你沒事幹嘛來南投玩啊。
離開餐廳後,鎮上的路一片漆黑,像所有窗戶都闔上眼睛。父發動車子,車頭燈的亮可以直直延伸到前方。解開手機,屏幕的顏色飽和得刺痛眼睛,清晰得很疲憊。那你沒事幹嘛住在阿里山啊?按鍵回傳。
總是,打打鬧鬧期能軟化陌生人,因不熟悉帶來的不自在。卻也不是每個螢幕裡的誰都有意打破這層隱形的膜。有那麼多次,話來來回回換著,握著螢幕的掌都出汗了,仍摸不平對話裡揮之不去的乾澀。這是一個奇異的場域。人們帶著在現實生活中壓抑的欲望,乾枯的植栽一般,見誰都有一股想永久的衝動。我們能看見了彼此,還是對彼此一無所知。
而在那句話之後,總在線上的琅希妞不見了。
那個夜晚,父與母與我去逛了埔里唯一的夜市。大大的柏油空地,攤販像孩童的塗鴉一般稀疏,歪歪扭扭地圍成一個環形。有人叫賣著廉價的麵包、廉價衣服。電線外露的黃色燈泡,招牌上的油污結成深淺不一的斑斕。我在後頭默默走著,想著隨便吃點什麼,卻不是真正的食慾。父與母在一攤十元塑膠雜貨停留了非常久,不停地揀選,再揀選。老闆娘的叫賣也是硬脆的,透過大聲公均質地唸出每一項雜什的品名,通通十元,便宜賣,全部十元,都是十元。
嘈雜的音場包圍整個攤位,興致勃勃的人們。百無聊賴,卻也無力走遠,我靠在角落一台小貨車的邊緣上,再刷開手中斗亮的屏幕。琅希妞的視窗突然不再亮起。不斷地下滑,重新整理。斷斷續續地跟一些其他的男孩(或身體)搭上話。有時還是好奇,同自己被困在生命某個空白裡的人們,都在想著什麼呢。
又是不同的笑容、赤膊、身體,排成矩陣。混在經濟實惠的夜裡,恍惚彷彿他們也在雜沓地自我介紹,通通十元,全部十元,都十元。

我在列車上,高鐵烏日站。車門一開我拔腿奔上階梯,行李次地散落,蹦蹦噹噹的一地。在站牌,客運的尾燈亮起,往南投的,整個早晨唯一的一班車,車門在逐漸關上,我驚惶地用力跑著,想要伸手搆住卻越來越遠。我叫出聲。風景在倒退,我一定要趕上,我一定要趕上⋯⋯
如此驚醒。那些日子我幾乎習慣了每天,以夢千鈞一髮的尾巴回到這世界。我在旅店的床上,身旁是父。我才想起我從沒趕不上什麼車。我已在這裡,因為過早甦醒而眼眶痠軟,就要啟程去領獎。
陽光被落地窗的大片布幔遮蓋,僅僅滲出微光。一種讓人只想柔軟蜷縮的色調。
開了手機。依舊無訊息。不管是琅希妞哥或其他的誰,一片寂靜。我靜靜又開啟琅希妞的兩張照片,棕黑的雙頰在發亮,眼神很深,直勾勾的輪廓,一臉彷彿自然而然,粗獷的模樣。合身的T恤,纖細的手臂從袖口伸出。
疊加在昨晚未讀的話上,我跟他說了早安。
一路靜默。走相同一條國道離開中央山脈,包含國道在內的寬大河谷,被兩旁的稜線包圍,在晨光下仍是黑綠色。有些山彷彿被裁切過的斷面,露出光裸裸的地層,鵝黃色的岩層構成的肌理。無法想像前人的足跡。在虛擬的世界裡,同樣人口稀疏。
臉與身體的矩陣裡,最顯眼的資訊是距離和在線/離線。男孩從不因偏僻的路程而短少,只是可以感覺出,相隔的距離漸遠。我打開Maps,阿里山遊樂區在嘉義的極東之處,毗鄰著南投的邊界。我們的距離是否遙遠。距離是這100公里,還是穿越了螢幕與現實的平行世界。還是夢與真實生活。
父的方向盤轉進國道三號,車轉進村莊一般的南投市。文化局大樓。我被請至禮堂裡,擦著鮮花香水的台上不停不停,唱名著各式的文藝獎、得獎者的名字。心裡仍是空空的。我寫了一篇取景日月潭,台北富豪氏族年夜飯的小說。我無法確定我有沒有資格坐在這裡,被表揚薪傳了台灣的鄉土,在地的文化。但一兩個小時之後,司儀還是柔聲地唱出了我的名字,我拿著獎座拍照。另一端是一個長官。
下台後換下正式的襯衫,看了手機,琅希妞仍不在。
活動結束有一場餐會,外匯的自助餐檯搭在文化局的一樓大廳,一盤盤食物堆積著,光線不足,踴躍的人群很混亂,大排長龍。父與母也堅持要留下來吃足再走。我提著受獎的衣物和作品集,在臨時的塑膠椅群中等待。母盛了高高一山的餐食,碎碎地溢出免洗盤,還未開動就一張飽食的臉。
光線不足。還未吃幾口,母的餐盤就全打翻了。食物堆在黑黝黝的石子地。父再排隊拿了一盤,把我們的塑膠椅轉向,分食著。還有更多餐盤在混亂的秩序下被打翻,更多還在找尋座位的人流竄著。不慎踩過地上的麵條、三明治、涼拌菜。
飽餐後終於回程。回南部的家,已是夜色。

原住民在跳舞,很刻板的那種手交錯著手、半圓弧形的舞步。每個人戴著誇張的頭飾,塑膠羽毛,螢光色鮮艷的刺繡和彩色亮片,和我小時候所認識的原住民一樣。小時候的我只是好奇,住在山裡的人,要怎麼製作出紅藍黃綠的彩色亮片呢?
(直到有一天我才驚訝地認識到,那不過都是城市人憑自己扁平的想像,所編織出來的,觀光、娛樂性的山地文化。)
是這樣的一場歌舞秀。阿里山的度假飯店,地下室餐廳紅色絨毛地毯舞台,一旁有disco燈在轉。表演者這麼熱情,跳下舞台邀請男男女女一同上台同樂,穿著傳統服飾的原住民開始跟素T牛仔褲的觀光客圍成圈,鏗鏘地舞著。大聲唱著國語歌,「你的家鄉在那魯灣,我的家鄉在那魯灣,從前時候一是家人,現在還是一家人⋯⋯」,「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啊,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⋯⋯
我訝異地發現琅希妞也在其中,精神地隨舞步蹬跳、擺手,身上一件亮片的、戲服般的短背心,麥色的身體精瘦,兩點淺色的乳頭時不時顯露著。突來的一股衝動,我好想上前,衝上舞台,撥開其他的人群大聲對他說——
同時驚醒。翻身可以感覺,睡衣沾著薄薄的汗。
漫漫無盡的尋常週間日,父與母工作,家中空蕩,而我回到尋常的生活的籠子之中,等著一張無人知曉的徵集令。晨起已近午,出門買食,無所事事。出門前無意義地開啟電腦、手機巡邏似地一輪社群軟體。電梯下樓,畏懼在任何的樓層暫停下,鄰居共乘,將寒暄半年來的無業生活。
兩天後的下午,琅希妞突然回覆了訊息,恢復線上活躍。
賭氣打鬧,都只是熱絡熱絡的選項;畢竟軟體上彼此都這麼想望,誰卻也沒有欠著誰,誰都有可能斷了線,一去不回沉入電訊海底。所謂義務都只是其中一種遊戲。琅希妞說他中間生了病。我隨意應應。這次他主動說了,家裡在風景區開山產店,那種鐵皮屋、大圓桌,晚上可以唱卡拉OK的那種。
少騙人喔。老師有教阿里山明明是鄒族。想唬我。
原住民不可以搬家唷?哈哈哈哈哈。琅希妞傳了大笑的臉。遊客都分不出來啊,有唱歌跳舞就開心,哪有差啊。
乾坐在房間,我一面深想著:我曾經去過阿里山嗎?琅希妞說,每天遊覽車都好多好多,一車一車來吃飯喔。廣大的柏油停車場,佈滿雨痕、山中溼氣的休息站,飯店裡觀看豐年祭表演的記憶,十多年前的兒時,都是真實連接著父那輛烘烤密閉氣味的轎車,還是我的想像?電視中的神木群,森林棧道,我知道,要搭乘小火車先到沼平站,一路在綠意中下行到神木,復搭車回阿里山站,這些是否只是旅遊節目片段,在記憶深處的一個錯接?但我記得空氣中青辣,幾乎是小草抽芽的氣味。
琅希妞問我在幹嘛,我如實說無所事事。
你可以來找我呀。他回。從嘉義坐阿里山線。咻一聲。就可以到山頂喔。你今天來我煮菜給你吃吃。
靠,唬人喔。我秒回。阿里山線早就封閉了齁。
那晚我們互換了LINE的好友。縮圖中相同黝黑深邃的臉孔,他的暱稱是琅希妞哥(獵豹)。

早安,妞妞。
早安喔喔,請叫我妞哥。他回。他的頭貼越看越有種360濾鏡的紅唇。
那你到底是妞,還是哥?我問。
都不是喔,我是妞哥。哈哈哈哈。
什麼啊。那獵豹又是誰?
我以前的綽號啊。我小時候超愛跟別人打架的。同學都叫我獵豹。
突然手機響起了他的LINE電話。琅希妞哥聲音軟呢,有南島語族的爽朗,口音如木鑿刻字一般的質樸質地。我們隨意聊了一陣。他說今天工廠放假,平常他可是到工廠去上班的。放假了好無聊。
來找我玩啊。我可以去火車站接你。他說。

「高山青,澗水藍,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啊,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⋯⋯」塑膠羽毛、亮片裝的原住民在森林中跳著舞。反常地隊伍裡只有男孩,一半穿著尋常的敞開的短背心,另一半戴著羽毛頭飾、鑲著鈴鐺貝殼的裙。
旁邊有人擺攤賣著山地歌的CD。父挑選著。有原住民與跟國語的兩個版本,父來回挑著,似乎更喜歡國語版字正腔圓的發音。阿里山的姑娘。阿里山的少年。我好焦急,我想要出聲勸阻大喊喉嚨卻不聽使喚——
驚醒。
晨光射入不會結束的孤寂和尋常的早晨。醒得很晚,呆坐床上。那個片刻我還不知道,之後的幾天琅希妞哥將密集地打給我,他將在電話的另一頭拿起吉他,唱一首高亢的〈我的天空〉,和許多其他的歌。他會在之後的一個午後撥過來,沒來由慵懶地呻吟著,我會有一把火,聽著他急促的氣息手淫,並告訴他我射出了。那個片刻我還不知道,再隔天之後琅希妞哥又不知怎地消失,而這次不再回來。

我們將這樣永久地錯過,不知怎地再踏回未來的路上。